拾壹

世人大多眼孔浅显,只见皮相,未见骨相

相遇于1943(上)

  程寄声,是我失约了,在1951的盛夏止步不前。

  也是我太贪心了,妄想在2022的寒冬与你再相遇。

  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   

  我,虞诗一,准大三学生。这天上完早八,困成狗的我疯狂奔回宿舍,在上床的前一刻,我的倒霉舍友沈忬桉叫住了我。

  

  “诗一,你回来啦!跟你说个惊天大消息!”沈忬桉从她的“窝”里跳出来。

  

  “你火了!”她见我一脸不信,把手机塞给了我,“俞氏集团发了寻人启事。”

  

  她在某平台刷着视频,看到热搜榜第二的就是#俞氏集团发布寻人启事。

  

  黑白色的复古老照片已经相当有年代感,像素也有些模糊,可穿着旗袍窈窕漂亮的女子,让人一眼望去皆是温婉风情。

  

  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清秀又不失潇洒遒劲的字迹:吾妻诗一。落款,程寄声。

  

  程寄声。说不清道不明,看到这三个字,我的心尖掠过一阵悸动。

  

  官方的配文只是廖廖几字,程寄声之妻--虞诗一。短短几小时,点赞量已破百万。要知道,那可是家喻户晓的俞氏集团。没有过多的解释,一张照片,一行字,就当作寻人启事发布出来。网友众说纷纭,终无定论。

  

  “这么大的企业,怎么如此荒缪!”我有些愤怒却隐隐有些动摇。

  

  那照片中的女子,安静的坐在那里,仅仅一眼,便叫人心动。而我,只是一个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姑娘,隐没在人潮中无人问津。我记得我并未拍过这类复古的照片,可这照片中的女子,眉眼与我极其相似,随便在路边找个人问问,也绝分辨不出这是两个人。

  

  沈忬桉急了:“这肯定是你。名字和样子,挑不出任何毛病。”

  

  我摇摇头,躺在床上不说话。

  

  “我马上给我爸打电话,让他联系俞氏集团。”沈忬桉莫名生气,“明天带你好好去问问俞总。”

  

  和沈忬桉多少年的朋友,早就摸清了她的脾性。她是个千金,不过为人低调,周围的人都不知道。她爸在那个圈子,说话权也不小。她想要动用她爸的关系,就让她去吧,我也想好好搞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。

  

  是夜,我满脑子回想的都是那句:吾妻诗一,程寄声。毫不意外,我失眠了。

  

  天快亮的的时候,我昏昏沉沉睡着了。梦里,有个老房子,高高的圆形穹顶,客厅一角盛开着沾了水的白兰。

  

  天已经大亮,沈忬桉把我叫起来,要去俞氏集团。

  

  一路上我心魂不宁,到了大厅的时候,我的心猛跳,我借口要去洗手间,让沈忬桉先去会宾室等着。

  

  我站在洗手台前,用凉水冲了的脸,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。

  

  抬起头来,蓦然一阵天旋地转,眼前有什么爆裂开来,茫盛的白光淹没视线。

  

  短暂的激荡之后,眼前恢复了清明。

  

  我惊恐地发现,洗手台已消失不见,四周俨然不是俞氏集团大厅的洗手间。

  

  陌生的复古客厅空旷,婉转清冷的琴声寂静徜徉。

  

  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,木纳转过头看向琴声来处,目光再难移开。


        屋内没开灯,月上凌霄,皎洁的月光如从窗外倾泻而来的河流,静静铺了一地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对窗的钢琴前,清瘦的年轻男人端坐,穿着十分正式的旧式西装,在黑白琴键上游走的十指,冷白修长,漂亮似艺术品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月光柔柔洒在他身上,他比这月色温柔迷

人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在那样喧器的世界,我从未遇见过如他这般人,安静、清冷、优雅,美好得如同一幅画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看出了神,浑然忘了自己的处境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琴声却在此时夏然而止,男人察觉到了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存在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他也只是淡淡看过来,月色斜入眼底,清澈凉淡无波无澜。

  

  “你怎么进来的?”他没有被我的突然闯入而惊讶,唇上的弧度极浅。

  

  我打了一个哆嗦。许是被他的态度震慑住了,更多的应该是,冷。

  

  我意识到眼前的处境有多尴尬。屋内的温度很低,看窗外光秃秃的树枝,大抵是寒冬,而我穿着夏装,格外突兀。更令人苦恼的是如何该和他解释,我不知为何,就出现在来这里。

  

  我哆哆嗦嗦地开口:“我…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。您信吗?”

  

  他没有感受到我的幽默,只是淡淡的看着我。

  

  我慌极了。他一定认为我是个神经病吧,大冬天的穿着奇装异服,突然出现在他的家里,满嘴胡话。

  

  哪知他也只是淡淡开口:“喜欢什么自己拿,走的时候帮我关好门。”

  

  竟是个怪人!我要真是个小偷,那岂不乐死。他是真的有钱烧的?

  

  “先生,我不是小偷。”我敢忙解释,企图让他相信我。

  

  “门在你后面。”他别过头看向窗外,下了逐客令。

  

  他的宽容超乎想象。我不好再说什么,只是冷的要命,上牙与下牙直打架。我观察着周围的环境,却忽的发现,男人的钢琴上,一个透明的小瓶子里装着不明液体。

  

  我脑海里闪过不好的念头。哪个正常人在半夜穿着这么正式,还弹钢琴,面对一个不速之客竟异常平静。

  

  那药,怕是安眠药或是毒药吧。

  

  他想寻死!

  

  我并不是一个圣母心泛滥的人,但见死不救,多少也会良心不安。我鬼使神差的开口道:“先生,现在几点了?”

  

  他向墙上的挂钟位置指了指,依旧沉默不语。

  

  我看了过去,却被挂钟下方的挂历惊到:“你家的挂历是古董?”

  

  他好像认定我就是小偷,淡淡开口:“那个不值钱,你另寻其他的吧。”

  

  荒唐!简直荒唐!那挂历最新一页赫然写着:1943年1月27日

  

  这不是古董是什么?!

  

  “先生,现在是几几年?”我脑子一片混乱,口齿不清的问他。

  

  “你不认字?”他一脸怪异的看着我。

  

  我一下跌坐在地上,手脚发软。

  

  我穿越了,穿到了1943年。

  

  越是慌乱,我越是想冷静,我尝试着驯服手脚,慢慢站起来,并小心询问着男人:“冒昧的问一下,您叫什么名字。”

  

  月光清如水,他垂眸望着黑白琴键,眉睫鸦羽般覆下,眼窝处浅浅两团阴影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在他绒默的十几秒,我煎熬万分。幸好,他终还是开了口。清清冷冷的嗓音如雪花掠过心尖:“程寄声。”

  

  我本是要站起来了,听到这个名字,我脑子仿佛过了电般,嗡嗡直响,又一次跌坐在地上。

  

  程寄声!

  

  俞氏集团发布的寻人启事就有他的名字!上面的照片右下角写了什么?吾妻诗一。程寄声。

  

  他是我老公?!而我,穿越到了1943。

  

  他是我的人呐!趁着月光,我仔细观察着他的样貌。眉目清秀,气质干净。心跳不合时宜的加速,我微微翘起嘴角。

  

  “还有事?”程寄声看着我一系列怪异的行为,不着痕迹的皱皱眉头。

  

  言下之意:你该走了。

  

  我认了命,心情也逐渐平静,才慢慢发觉,我已冷的不成样子。

  

  我慢慢开口询问程寄声:“先生,可否借我一身保暖的衣裳,我快冷死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看他没有反应,我继续开口求道:“求求你了先生,您给我一身衣服御寒,我马上就走,不碍您的眼。”

  

  嘴比脑袋快,这句话没给我留一点后路,这可是民国啊,1943年的夜晚,我去哪?只是冷极了,迫不得已说出这句话。

  

  他有了反应,缓缓站起身,像后面的屋子走去,没过多久又出来,扔给我一套衣服。

  

  “谢谢您!”我麻利的套上衣服,这衣服很大,大许是程寄声的,我穿在身上松松垮垮,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,我向大门走去,拉开了门。

  

  “嘭!”在我拉开门的一瞬间,远处,骤然的响声打破宁静。

  

  “嘭!嘭!”连着又是两声。我惊呆了,那声音极其像是电视剧里开枪的声音!

  

  我吓坏了,赶紧关上了门,蹲在地上瑟瑟发抖。

  

  程寄声站在不远处,依旧淡漠着看我。

  

  等我平静下来,我问他:“这是哪儿?”

  

  “上海。”他答道。

  

  “刚刚那是…?”我想证明一下想法。

  

  “枪声。”他的脸上透露着怪异,好像在说,难道你没听过么?

  

  我当然没听过真枪声啊!他是民国的人,又生活在上海,几声枪响肯定见怪不怪。而我,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大二娇弱女子,哪里受过这些冲击。

  

  说什么我也不出去了。我苦苦哀求着程寄声:“先生,我无家可归,您行行好,收留我一晚上吧!”

  

  不等他拒绝,我又泪光盈盈软声求道:“我叫虞诗一,绝对不是坏人,我发誓。”

  

  我可真是天生当演员的料。我的眼睛眨巴眨巴盯着他,里面抱着一团欲落不落的泪花。

  

  我一抹泪花,抽抽涕涕地说:“我保证乖乖的,不打扰你。”

  

  程寄声久久凝视着我,霜雪般安静冷清。我心里没底,面对一个陌生来客,警惕是人之常情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他不说话,我也就只能等着。四处安静,月光温柔披在他的肩上,半身月色盈盈,半身阴影忧郁。


  他沉吟许久,淡淡落了声:“家里房间多,喜欢哪间就住哪间。”


  “好嘞。”我破涕为笑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真幸运,程寄声是个心软的人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他之所以迟疑,大抵是因为他原计划在今晚走到人生终点的,我突然闯入打乱了他的计划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我转过身,心里有点说不明的难受。

  

  在屋里转了一圈,我随便找了一个房间坐

下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没多久,客厅隐隐有上楼的脚步声,程寄声回了自己的房间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夜里的小洋楼,灯影疏疏,安静诡异。

我心绪不安,有身处异时空的惶恐,也有对程寄声的担忧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可别明天我一醒来,看到的是他的尸体。他既然收留了我,又说不定我真的是他的妻子,那我还是照顾他一下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我正义凛然地抱上枕头,轻手轻脚挪到程寄声的房间门口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敲门声在空旷的房子里格外突兀,里头好一会儿都没动静。

  

  不好的预感冒出来,我也顾不上礼貌什么的,用力推开门。还没等我看清房间里的情况,左手边的浴室门恰巧在此时打开,凉淡的水汽扑面,男人裹着松松垮垮的浴袍走出来。

四周只有浴室透出灯光,他背对着灯火,湿滤鹿的头发滴着水珠,自眉骨到下颌,滚入半敞的胸膛。


  我看直了眼,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一一

他身上的水是冰凉的,但胸肌一定是滚烫的吧?

  

  完蛋,虞诗一,你在想什么啊!,此时此刻我真想扇自己一巴掌。

  

  都怪沈忬桉那个不正经的,老是给我分享她的私房珍藏,弄的我一脑子黄色废料。

  

  程寄声只是拢紧自己的睡袍,他的声音微哑:“是缺什么吗?”

  

  我很惭愧,但又没有办法,总不能说,是怕他寻死才上来的。

  

  只得旧计重施,故作娇弱可怜,怯怯的说:“我有点害怕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嗯?”他表示不理解。

  

  他不理解,我也不理解,二十岁的大姑娘,怎么会害怕自己睡?

  

  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,又努力挤出泪花:“我刚来到这里,人生地不熟…况且这房子很大,我…”我环顾四周,故作惊恐。

  

  看得出来,程寄声很无语。

  

  我没有管他,继续表演:“我能不能和你一屋睡?我睡觉很乖,不会打扰到你。我…我在地上睡就行。”

  

  程寄声又一次妥协,默默从柜子拿出一套被褥铺在地上。

  

  我破涕为笑:“谢谢您!”

  

  “去床上睡。”程寄声的嘴里蹦出几个字。

  

  我惊了,慌忙说不用,可是他已经把我的枕头扔到了床上,自己则躺在了地铺。

  

  不好推辞,我慢悠悠爬上床躺下,望着天花板,不敢动。

  

  我心里很感慨,我在这不属于我的时空遇到了这般心软的神。

  

  程寄声忧郁清冷,明明置身在黑暗,可待人却心软,好像是把温柔刻在骨子里的。

  

  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感叹命运怎会如此不公。

  

  有人生来圆满幸福,双亲在侧,朋友爱人相伴。

  

  有人一生坎坷,孤独无依在泥泞中匍匐前行。

  

  我幼年丧父,母亲一人把我拉扯大。在十岁时遇见了同我有一样经历的挚友沈忬桉,她的母亲生她时难产,父亲扶养她,再未婚娶。后来她爸爸创业成功,如今有钱有权。她依旧初心不变,是我最好的朋友。

  

  三年前,母亲劳累过度,患病身亡。在这世上,我再无一个亲人。那是我最黑暗的一年,是沈忬桉开导我,带我离开了失去双亲的苦海。

  

  纵然再多的悲惨的经历,我的身边依旧不缺温暖。沈忬桉的父亲在我失去双亲后处处关心我,俨然把我当做了二女儿看待。我很幸运,有沈忬桉,她是我黑暗生活中唯一的一缕光。

  

  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,从不敢奢望什么,日子也就那样,一眼望得到头。

  

  大抵是上天觉得我太苦了,给了我另一段人生。

  

  可这一程,又是怎样的呢?

  

  这一夜睡得昏昏沉沉,不过多年养成的生物钟还是早早就把我揪了起来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睁眼看着陌生的房间,我迟钝地想起来,自己人在1943。下意识就探头去找程寄声。

床边的地铺已经被收了起来,程寄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我一下子就清醒了,他该不会趁我睡着……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一想到这,我整个人直接从床上弹了起

来,连鞋子都忘了穿,跑出房间去找人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把房子上下三层都找了一个遍,还是没有找到程寄声的人影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,脑子里一片混乱。

  

  莫名其妙穿到1943,程寄声是我唯一可以抓住的一根稻草。如果他人没了,那我该怎么办?而且,那样好的一个人,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啊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想着想着,眼睛就开始泛酸,也不知道是为自己,还是为他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吱呀一声门开了,程寄声提着袋子进来,看到我赤着脚站在那儿,眼睛发红,他微微愣了愣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压在心头的石头掉了下去,我不好意思地转头错开他的视线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昨晚看见药了。”我指了指钢琴的方向,“以为你…”

  

  钢琴上的药瓶不见了,我难免会多想。程寄声站在玄关处,眸光遥遥隔了一层雾,沉寂无声。好久,他换了鞋,指了指手上的袋子:“我下楼买了早餐。”说罢,他招呼我坐在餐桌前。

  

  闹了一个大乌龙,我不敢抬眼看他,只是低头猛喝粥。

  

  良久,他向我面前推了一沓钱,说:“拿着这些钱,回家吧。”

  

  我愣了又愣,不知该如何开口,心里莫名委屈:“先生,我没有家了!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,突然一下就到你家来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程寄声非常不理解我的话,只是继续看着我。

  

  他一定把我当成了从他乡闯荡走投无路来偷东西的贼。

  

  可是能对小偷这么善良的,我头一次见。他太温柔了。

  

  心中的无助如洪堤般汹涌而来,我的眼泪止不住的流,边哭边说:“我真的没有地方去了先生,我爸妈都死了。您收留我吧,我给您当保姆,做家务,当牛做马,我都可以,您别赶我走。您能租我一间房,我出去找工作,回头把租金给您。”

  

  发泄完了,我渐渐缓了过来,想到刚刚多么的失礼,我低头不敢看他。

  

  余光里,程寄声冷白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蜷了又蜷。

  

  过了很久很久,他轻轻开口:“可以。”

  

  我高兴极了,赶忙站起来,向程寄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,大声道谢:“谢谢程先生!您心肠真好。”

  

  他没有再多说什么,离开了餐桌,上了楼。

  

  我悻悻然,勤快的收拾了餐桌。

  

  第二天,我起了个大早,为程寄声做了早饭,人家让我住在这里,我总要有些报酬。

  

  做完没多久,程寄声从楼上下来。他看着餐桌上的早餐,询问我:“这是…?”

  

  “程先生,我还没有找到工作,能不能先每天用做饭和打扫屋子来抵租金。”我解释着。

  

  “坐下来一起吃吧。”他这是默许了。

  

  “不了先生,我出去找份工作,您好好吃,我不打扰您了。”我婉拒了他。

  

  刚穿到这里来的三声枪响,依旧使我心有余悸。我不敢找一个离程寄声这个小洋楼很远的工作。

  

  考察了半天周边的店铺,我还是选择了一位老婆婆开的药铺。

  

  婆婆很和善,她愿意让我在这里打杂,等月底再结钱。

  

  我谢过了婆婆,她嘱咐了我一些看店的小事,便去了后面的隔间捡药。

  

  等天色渐晚,我回到小洋楼给程寄声做饭。

  

  我自不是个娇气的人,很多经历让我摸索出该如何生存。

  

  做了几个家常菜,我喊程寄声下来。他尝了尝,唇角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:“味道不错。”

  

  我松了一口气,能让房东肯定我的手艺,这可是天大的好事。

  

  “坐下来一起吃吧。”又是这句话。

  

  我感激不尽,谢过程寄声,就坐下来大快朵颐。

  

  日子过得很快,转眼一周就过去了,我渐渐摸清程寄声的习惯。

  

  他深居简出,居多时间待在书房里,一天下来都很安静,和外界几乎没什么接触。家里的电话倒是每天雷动不动都有来电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程寄声回回接起,寡言少语,通常不至分钟就会挂断。我不知道是谁,也没问过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,但程寄声就像是一个沉寂的谜。他做什么的,家里亲人在哪,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,我一概不知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早上七点门铃会按时响起,送菜的小姑娘把菜篮子搁在门口,帮忙拎走昨天的垃圾,然后离开。程寄声只在月底时见她,结算整月的费用。

  

  他们看起来熟悉又陌生,程寄声和谁都保持着恰当的关系。和我,亦是如此。 

  

  我每天就早起给程寄声做饭,再去药铺打杂,晚上回来继续做饭收拾屋子。

  

  中午的时候,我也会回来,可每次都是程寄声做饭。我很惊讶,他的厨艺极好,上桌的菜,摆放整齐,色香味俱全,精致的像艺术品。

  

  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膛目结舌,忍不住打趣道:“你不会是个厨师吧。”

  

  程寄声否认:“只是闲的时间长了,慢慢成了一种习惯。”

  

  我不可思议的是,从他的身上,我没看到任何的烟火气,但他在厨房,又极致的惬意自洽。

  

  我懵懵懂懂试着去理解,在他匮乏且平静的生活里,他也在寻找可消磨时间的事,努力地支撑起生命的长度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深陷在泥沼里的人,试图在黑暗中抓取一束光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这个认知,让我日渐难过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我们以一种又奇怪又默契的方式生活。偶尔他兴致来了会陪着我看上一会儿电视,一起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有时我得空,也会窝在他的书房里百无聊赖地翻他巨大书架上的藏书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程寄声是个极宽容的人,由着我折腾他昂贵的藏书。

  

  就这样相处了几个月,我渐渐会放肆起来,在家里不会穿的规规矩矩,也不会老是正经的叫他先生,会在他不经意间叫他程寄声,看着他困惑呆呆的样子,我非常满意。

  

  那天婆婆说要去山上采药,当铺关门。我不胜欣喜。我从穿越到民国,就每天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,两点一线,还没有放松一下。好不容易来到民国,怎么也要看看这个危险又繁华的上海滩不是?

  

  我逛了街,买了一些新奇的小玩意,就已经到了正午。

  

  回到家,程寄声已经做好了饭,坐在餐桌前等我回来。我把买来的小玩意展示给他看,他都淡淡的笑,点头附和着我。

  

  “你看,这个簪子怎么样?好看吧,我很喜欢简约的木簪子,看着舒服,还有一种…典雅的感觉,没有过多的修饰,是它自己,很真。”我滔滔不绝的讲着。

  

  “你戴起来会很好看。”他平静的接我的话。

  

  我突然就愣了,我介绍了这么多,他终于说了句话,只是这句话怎么…

  

  或许他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妥,赶忙说:“吃饭吧。”

  

  饭后,我特自觉撸起袖子刷碗,程寄声要帮忙,我惶恐不已:“不用,我来就行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有劳。”他忍俊不禁,随我了。

  

  我吭哧吭哧把一切都收拾妥当,看着亮堂堂的厨房满意的拍了拍手。

  

  一转身,透过厨房的玻璃门,瞧见程寄声坐在沙发上,静静望着这里出神。

  

  许是察觉到我的目光,他站起身来,边上楼边道:“我去午睡会。”

  

  我也上了楼,这么多天终于能好好睡个午觉。

  

  等我再睁了眼,窗外的天已染了黄。

  

  我这是睡到了黄昏啊。感叹自己睡了这么久,忽的看见不远处的角落一团黑色的踪影在前进,看着…很像老鼠?!

  

  我下了一大跳,发出了短暂的惊呼,开开门就跑出去,边喊着:“啊—程寄声!!有老鼠!!!”

  

  在楼梯处,我骤然止步。楼下的客厅聚着男男女女,他们都抬头看着我。程寄声也在其中。

  

  有人打破了寂静:“阿声,真有你的,在家私藏美人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你小子,谈恋爱了也不跟我们说!”

  

  我咻的红了脸,转身逃回三楼,墙遮着我的身体,像我的遮羞布。我的脸通红,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
  

  刚刚简直是社死现场!我穿着随意的睡裙,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,毫无形象的跑出来。任谁也会多想。

  

 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,尴尬充斥着全身,我回不去房间,里面还有一只老鼠。

  

  不久,楼梯口传来声响,我背对着楼梯,不敢转过来。

  

  脚步声越来越近,我紧张的要命。

  

  “是我。”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是程寄声。

  

  “程,程先生,对不起,我不知道…来了客人。”我扭过头怯怯懦懦的解释。

  

  “没事儿,是我没提前跟你说。”他向我房间的方向走去。

  

  我低着头跟在他后面,心里窃喜,他竟没有怪我?

  

  他进了房间,不久后,从里面走出来,手里捏着一个头发与灰尘结合的脏东西,那样子,酷似我所看到的“老鼠”。

  

  “这就是你所说的老鼠?”他把那一团“老鼠”扔进了垃圾桶,询问我。

  

  “对…对不起程先生,是我没看清楚。”我尴尬的舌头打结,我像做错事的孩子,在程寄声面前低着头不知所措,“给你找了麻烦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进去换身衣服吧。”程寄声打破了沉默。

  

  我更尴尬了,转身回到房间。我缓慢的换了一身正式的衣服,开了门,发现程寄声还在门口等我。

  

  “走吧,下楼。”他率先走下去,我受宠若惊,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。

  

  大抵是这我惴惴不安的小模样,落在别人眼里便成了乖巧温顺,客厅里的男人们纷纷露出了小暧昧的笑意。

  

  我看到了一旁的蛋糕和餐桌上还没动的饭菜,惊讶地问程寄声:“今天是你生日?”

  

  他点了点头,说:“坐。”

  

  只有一个空位,应当是程寄声的位置。我正想着去找张椅子,空位旁的一长相五大三粗的男人站起来:“妹子,来坐这。”

  

       他人很壮,脖子上挂着一条手指粗的金链子,有一股子电影里黑帮老大的气势,友善地冲我笑,我还是挺渗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没等我拒绝,他已经率先走到一旁搬过来一把椅子,大家默契地挪近了些,让他插入坐下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“谢谢。”我低声道了谢,随着程寄声坐下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人刚落座,带着金链的大哥搓着手亲切地问:“妹子,和哥说说,和我们阿声好多久了?”

  

      他笑得那么和葛可亲,但他左脸上褐色的疤还是让他看起来像个狠人。

  

  “我不是…程先生是我房东。”我拘谨地往程寄声身边靠。

  

  “房东?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。”周围的人笑出了声。

  

  “不应该啊。”金链大哥摸着下巴说道,眼里是止不住的笑意。

  

  旁边人的插话:“欸欸欸李泰你消停点,你别吓着人家小姑娘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啊对对对。”那叫李泰的大哥闻言赶紧点点头,“来,是哥冒昧了,吃饭。”

  

  我看着他欢喜欣慰的样子,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特别像儿子带女朋友回家,老母亲看未来儿媳妇的眼神。

  

  我忍不住被这个想法逗乐,情不自禁向程寄声看过去。要是他知道我这个想法,那不得立刻把我扫地出门。

  

  触碰到我的目光,程寄声移开视线,冷冷冲着李泰说:“吃完赶紧走。”

  

  这么多人,我矜持得的不怎么动筷,默默夹着离我最近的一盘青菜。

  

  突然,碗里多了一个大鸡腿。我抬眼看向程寄声,他不自在的移开视线,别扭地说:“赶紧吃。”

  

  我欣喜万分,连忙啃着鸡腿,只是耳边的谈笑声突然小了,我好奇的抬起头,发现大家用试探的眼神在我和程寄声的身上来回徘徊。

  

  李泰打破了尴尬,乐呵呵的说:“欸,怎么不说了?俞和,你刚刚说的那什么百货公司,怎么办啊,多少钱,哥几个给你凑…”

  

  耳边又充斥着谈笑声,我低头继续啃鸡腿。

  

  晚餐大概持续了一个多小时,李泰率先起身:“哥几个都吃好了,蛋糕就留给你们慢慢吃吧,哥几个先撤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其他人陆陆续续也都站了起来。其中那个叫俞和的人,一本正经对程寄声说道:“阿声,往年都是我们陪你过生日,无趣得紧,这回我们解脱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委屈你了?”程寄声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。

  

  “哪能,我高兴还来不及。”他顿了顿,“有人陪你了。”俞和浅浅的笑着,也是一脸欣慰。

  

  “我看那投资的钱你是不想要了。”程寄声垂着眼睑,灯影照在眉眼间,看起来格外好看。

  

  我坐立难安,想要和他的朋友在解释解释。突然手被攥住,被塞了一条沉甸甸的金链子。

  

  李泰豪气扬声:“哥几个不知道你在,没准备礼物,链子你拿着,就当见面礼。”

  

  我惊呆了,这份量,得多少钱。

  

  “不合适不合适。”我连忙推辞,手忙脚乱要还给他。

  

  “不要就是不给哥面子。”他眼睛一瞪,看着更凶了。

  

  我被吓到,哆嗦地向程寄声求助。

  

  程寄声反而勾了勾唇:“拿着吧,明儿咱就转手,五五分。”

  

  头顶水晶明晃晃,眉目清隽的男人从容风趣,唇边笑意温淡,我一时被蛊惑到,看的挪不开眼。

  

  其他人都相继离开,屋内又恢复清寂。

  

  程寄声的身体微往后靠,玩味启唇:“这么看着我做什么?”我羞赧转头,耳边轻飘飘落入一句:“五五分不满意?”

  

       听出他的调侃,我更加无地自容,把金链子放到他跟前:“你改天还给你朋友吧。”

  

  他没有回答,把金链子拿到手里把玩:“要吃点蛋糕吗?”

  

  我一听吃蛋糕便有了兴致,走过去,主动点起蜡烛:“蛋糕吃不吃无所谓,重要的是陪你过生日。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,程寄声默默看着我,点头:“好。”

  

       我没细想他的心情,跑去关了灯,催促他:“来,快许个愿。”程寄声不自然地抿唇:“没什么心愿。”

  

       瞧着他以前估计没对着蛋糕许过愿,大男

人做这事,在他看来也许多少有些扭捏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我真诚地骗人:“试试嘛,很灵的。”程寄声狐疑地看了看我,我睁着布灵布灵的眼睛十分诚恳地和他对视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他做了会思想斗争,而后妥协地双手合拢,默默闭上眼睛。

  

  短暂的几秒,他置身在黑夜中,摇曳的烛光温柔地攀上他的眉眼,动人不自知。我想,今晚他许的愿会成为天上的一颗星,如他一般,在黑夜中寂静闪耀。

  

  日子天天反复,这天我早上出门时遇到了每天来送菜的小姑娘。我来这的时间也不短了,我们也渐渐熟络。

  

  我们在一起走一道,她得知我是程寄声的房客时,微微显出诧异,感叹道:“程先生那么有钱的人,也会出租房子。”

  

  我与她闲聊:“他很有钱?”

  

  “可不是嘛!”她细细和我聊起来,“以前他家可是上海滩最富有的。他爸爸是企业家,大商人,妈妈是书香门第的大小姐,我见过他们,特别般配,而且很恩爱。程先生是家里的第三个儿子,上面有两个哥哥,下面有个妹妹。大哥跟着程老爷经商,而二哥去了前线当军医支援,小妹妹还在上学。程先生啊,当时留洋回来,弹得一手好钢琴,上海多少小姑娘追他呢。”

  

  我仔细的听着,不知不觉就到了药铺,我抱歉地跟她说:“你后面还有事吗?如果方便的话,能不能继续跟我说说?”

  

  “没事的,我继续和你说吧。”小姑娘答应了,我连忙把她请进药铺。

  

  “这看着他们家也很好啊,程寄声是…?”我不解地问她。她接上了我的话:“前年,正值顶峰的程家被日本人盯上了,日本人想要让程家企业为己所用。程家在商业界几是一手遮天,如果日本人收买了程家,那将垄断…”她说到一半,外面有人叫她,她慌忙向我道了歉,临走前,她向我说:“后面的事,你可以去报社看看,也许那里还有去年的报纸。”

  

  我听了她的话,下午向婆婆请半天假,去了报社。报社里的人听到我想找的报纸,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,却也没多说什么,把相关报纸递给了我。

  

  一下午,我仔仔细细把当年关于程家出事的相关新闻看了一遍,从字里行间拼凑出来的故事,让我有一种透不上气的窒息感。

  

  接上那姑娘说的,程老爷受邀与几位上海有名的商人去了日本人的阵营与其谈判,在日本人的威逼利诱下,程老爷妥协了,其中一位商人生气万分,掏出了枪,他扬言今天就是来杀日本人和卖国贼的,说罢,便向日本人开了枪,程老爷未能幸免,当做卖国贼,中了三枪当场身亡。

  

  消息一出,世人愤慨,组织游行,谴责程家企业。程家大少爷力为父亲证清白,可还没来得及,就被人在房间扔了炸弹,被炸死了。

  

  对于程家的灾难还未结束,二少爷去了前线没有消息,重担都交给了刚留洋回来的程寄声,他在义演准备向世人解释清楚,谁知道在后台,大家亲眼目睹了程寄声把女孩压到了沙发上,女孩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。

  

  这次,即使有口也难辨程家清白,坐实了的卖国贼和侵犯女孩的人渣。

  

  程寄声的母亲收的冲击过大,没过多久就阖然离世。

  

  报纸所记的也就这么多。短短三月,在上海滩风光一时的程家悲惨落幕。

  

  再抬眼,天色已经很晚,月亮已高高悬挂在苍穹,把清辉撒入人间,誓要让黑夜都清明美好。许是月亮忘记了,这个年代的世道太过于残酷黑暗,她洗不净杀戮与迂腐。

  

  我心事沉重走着,不经意间抬头,忽然瞧见梧桐道旁,程寄声子然立在夜色里。他在不远处,遥遥地看着我走过来的路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月光穿过树叶缝隙,细碎地在他身上摇

曳。我的心暮地狠狠一悸,如浪涛拍岸,震荡起涟漪久久不息,回声不绝。

  

  看见他,依旧是心动,只是心中多了些犹豫和不解。朝夕相处,程寄声,那么温柔的人,会侵犯女孩吗?


        一步步靠近他,那股想要拥抱他的冲动愈发强烈。最后离他几步远时,便也只敢低声:“你在等我?”

       

  夜色掩合,程寄声眉心微蹙:“你从未这么晚不回家,我有些担心。”

  

  一路上我默不作声跟在他后面,步伐万分沉重。

  

  回到了家,程寄声早已把晚饭做好,他让我坐下来吃饭,我不肯,定定看着他,眼眶又红又酸,哑声叫他:“程寄声…”

  

  看我这样,他面露焦色:“可是发生了什么事?”

  

  “程寄声,那些都是真的么,我不相信…”我鼓起勇气问他,心脏砰砰乱跳,我迫切的想要一个答案。

  

  他就那么凝视了我很久,眸子像深渊,深不见底,好像要把我吞了去。末了,他叹了一口气:“你都知道了?”

  

  我点了点头,眼泪顺势不争气的往下掉。“程寄声…”我唤着他,有些不知所措。

  

  “不是真的。”他的声音平静又清冷,眼神却怒的可怕,“我父亲没有答应日本人,他们恼羞成怒,演了这么一出好戏。报纸上所谓开枪的爱国商人,他才是日本人的走狗,他们买通了记者和报社,让我父亲蒙冤,死不瞑目,还不了清白。”他顿了顿,把目光移向窗外,“日本人在我大哥的屋子扔了弹,整个房子炸毁了一半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在我要准备义演的时候,请的证人都在路上被暗杀。后台,那个女孩原本要自杀,我想救她,反被诬陷,后来我知道,她受了人指使。”程寄声的脸上露出讽刺的笑,浅薄,让人心疼。

  

  虎落平阳被犬欺,程家去了势,仇家花重金将程寄声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
  

  我听的泣不成声,那么好的一个人,人生就这么被毁了,双亲离世,兄弟姐妹也不好过,人们自恃正义,唾弃程家,指责谩骂从未停止。这些都如无数把刀狠狠在程寄声的心里剜出一个巨洞。

  

  鲜少有人相信程寄声是清白的,程家是清白的,亦没有人愿意听他的申辩。

  

  这世界好不公平,温柔良善如程寄声,却没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。

  

  情绪翻涌难以平息,我迎着他微诧的目光,走过去拥抱他。“程寄声…我相信你,你是清白的。”我声音颤抖,身体一抽一抽的,眼泪止不住往下流。

  

  程寄声僵直站立,没有推开我,稍稍迟疑了一会,轻轻拍着我的背,安慰道:“没事的,没事的,都过去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这话原本应该是我安慰他的吧,现在倒反过来让他安慰我。这人呐,就是让人心疼。明明自己置身于黑暗,却总毫不吝啬的赠人温柔。

  

  我紧紧抱着他:“程寄声,让我陪着你好不好?”

  

  他手下的动作微顿,想来他听出了其中的意思,只是选择逃避:“你不是一直都陪着我呢吗?”

  

  “不一样的。” 我从他的怀里撤出,微仰起头,对上他深邃的黑眸,心头是从未有的炽热,“我想要的,是你完全属于我。”

  

  我早该知道的,我是个贪心的人。迟早是不会满足于与他若即若离,亲近又疏离的关系。


       程寄声压着眼眸沉沉看我,没说话。我勾着他的手指缠绕在指尖,勇敢真切地同他讲:“我想牵着你的手,和你走很远很远的路,是家人,是爱人。”


       不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,房主和租客。


       程寄声很安静,脸上的神色沉静看不出波

澜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已过十点的夜里,四下静谧,偶有风吹拂枝梢的声响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他长久的静默,使我心头发紧,备受煎熬。如今是我主动越了线,若他无心,那以后我们怕是再也回不到最初的位置。心绪被揉成一股乱绳之际,头顶轻飘来一声低低讪笑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程寄声眸色薄冷,笑意不达眼底:“同情我?”

  

       一时之间,我有种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盘冷水的凉感,他这样解读,实在让人难受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程寄声侧过脸看向远处,月色在他的脸庞蒙上圈淡淡的光晕,情绪晦涩难懂。我一下子就释然了。他没这么卑劣,说出口的话也并非真心,不过是逃避罢了。程寄声有他的深渊,他挣扎、沦陷、煎熬,脱不了身。

  

  “程寄声,我对你的情意,从不是同情,是情真意切,心属于你。”我自不忍心逼他,喃喃问他:“程寄声,你相信天意吗?”

  

       不需要他回答,我笑道:“以前我不相信,但是遇上你之后,我信了。”

  

       以前我总抱怨自己不幸,可原来啊,上天早早就给我留了最大的幸运。要多幸运,才能遇上一个程寄声。


       我知道他想推开我,但我仍愿意耐心地告诉他:“程寄声,我很笃定,你是我的命中注定。”

  

  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震撼,良久,他攥住我的手腕,轻轻拥我入怀,在耳边拂过话语:“虞诗一,夜深了,你先去睡觉吧。”

  

  我想,人的一生,从开始到结束都有宿命,或早或晚,或远或近,我们终会遇上命中注定的那个人。我们相遇相识相爱,一起往前走。只是有的人中途离散,有的人结局澄草,

有的人,一生独钟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一切皆由命数起,一切随缘灭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我们无法掌控缘起缘灭,能做的便也只有在能相拥的日子里,耐心地、竭尽全力地好好爱。不辜负最初相遇,结局无悔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在遇上程寄声之前,我是悟不透这些理

的。如今眼下皆是他,爱意突然有了具体的形状。

  

  那晚过后,日子依旧照常,只是好些深夜,我半夜醒来,总能看见他形单影只如游魂般在没开灯的房间里徘徊。说不心疼是假的,但我没去打扰,程寄声啊,他在自己的深渊和心中的魔较劲。

  

  直到那天午夜,我被雨声惊醒。心脏莫名揪紧,惶恐不安地跑下楼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入秋的夜,屋内没有光亮,雨点嘛里啪啦敲打着窗玻璃,窗外一片茫茫。依稀薄光里,程寄声如我初见他那晚一般,端坐在钢琴前。十指搭在黑色琴键上,却没有音调跳出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我的心突突跳着,轻声走过去半蹲在他身边:“怎么不睡觉?”我突然很自责,早知道他这么痛苦,就顺其自然,不去开那个口了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程寄声垂下眼眸,视线先是掠过我没穿鞋的脚,顿了顿,才慢慢落回我的脸上。我坦然和他说:“醒来时心慌得厉害,忘了穿鞋子。”并不知道他坐在这里,但就是如同被一根弦牵着,匆匆来找他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程寄声静默良久,沉沉昏光落入他眼底,似烧起的细碎流火。他伸了伸手,短暂的迟疑后,轻拉住我的手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“诗一,对不起。”他低着头,手背贴在自己腿上,紧握着我的手,另一只手覆上合拢。

他道歉,因为那天用质疑冷漠姿态,否定了我的确切的真心。我早知他当初言不由衷,哪会怪他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雨下得越大了些,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,沙哑模糊:“我本打算在那天的凌晨离开,已经接受了人生那样的结局。”

  

  他在此时抬头看向我:“可是,你来了。你抱着枕头进了我的房间,我心想啊,这姑娘心儿真大。直到早上看见你红着眼找我,才知道你早就看穿我了,怎么有这么傻的姑娘,竟会为一个陌生的男人哭红眼。”

  

       程寄声牵了牵唇,自嘲:“我着实算是个懦弱的人,连活着的勇气都没有。”

  

     “不是的。”我心疼不已,“你只是生病了。”

世界没那么美好,不是每个人心都善良,程寄声承受了本不该属于他的苦难。他身陷在泥沼中,心病了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程寄声的指尖一下又一下轻轻摩筝过我的

掌心,艰涩难言,“我很高兴你来了。那年过后,我从有过这般,在深夜期待明天的到来。”

  

  是啊,在很多无人的夜里,他独自徘徊煎熬,每一个明天的到来,不是希望,而是更深的枷锁。

  

  风雨声在窗外呼啸,他拉着我的手低低说

了许多话:“我越发受不了你不在跟前,所以时常惶恐难安。想时时留你在身边,又怕你发现我怯儒不堪,惹你失望,倒辜负了你的情意。我这样的人啊,连自救都做不到,凭什么拉着你当救命稻草?”

       在这个风雨飘摇的秋夜,我听见了程寄声心里的风声。空洞凄寒,声声催人心碎。


       我把脸依喂在他腿上,要开口,几度哽咽最后,我声音发涩:“程寄声,别推开我。”

  

  多想把情意说给他听,心头越发炙热:“你很好很好,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。”我愿意反反复复告诉他,遇见他,我有多幸运。

  

  雨一直下,世界喧嚣且安静。

  

  程寄声把我从地上抱起来,走上楼梯,轻轻说道:“地上凉。”

  

  他把我放在床上,动作轻柔,仿佛我是个瓷娃娃,一不小心就会碎掉。

  

  他转身要离开,我拉住他的衣角:“程寄声,别走。”他明显愣了愣,我解释道:“我睡不着。”

  

  他笑了,黑暗中,他的眼中好像有了光,闪烁潋滟。他温柔哄着人:“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。”我一听来劲了,和他谈恋爱还有故事听,不错。

  

  我点了点头,程寄声坐在床边,唇边掠过一抹笑,蛊惑着我移不开眼。我趁他不防备,猛地把他拽倒到床上,四目相对,程寄声略显局促不安。我坦荡地看着他:“哄人睡觉要边讲边拍拍我的背才有用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开始吧。”我朝他怀里蹭了蹭,找了个舒适的姿势。

  

  我乐呵呵闭上眼睛,十分满足。等了许久,困意袭来还是没听到他的声音,我强睁着眼睛去看他,才发现他一直盯着我看。

  

  “程寄声…你看我干嘛…”我迷迷糊糊问他。

  “睡吧。”他抬手摸摸我的头,拂过我的发丝。管他呢,讲不讲故事,抱着他睡觉才最重要。

  

  第二天起来,他已经不在身边。不出意外,他人在厨房。我悄悄凑过去,从他身后探头去看,程寄声有强迫症,煎个鸡蛋都要把边边角角弄得平平整整。

  

        在爱人这件事上,程寄声是不熟练的,做

起来总小心翼翼,生怕不够,又怕逾矩。我想啊,他在黑暗里太长时间了,走出来的路自然比其他人要长点。

  

  但是,他确实也很努力。早餐过后,他提出要送我去药铺。我不是很愿意让他在路上受到指点,让他的疤一次又一次的撕开,便拒绝了他。

  

  一天忙忙碌碌,夜色渐深,拣完这最后一包药,就该打烊了。拿着打包好的药从内屋走出来,便听最后那两个客人高声戏谑:“哟,这不是那卖国贼的儿子么,还是个强奸犯!啧啧,罪该万死,怎么还活着。”

  

  嗤笑声不断,我忙抬头看向门外。暮色沉沉的街道,霓虹错落闪烁,程寄声不知什么时候来的,安安静静站在药铺外。霓虹流光浮动,他站在光影里,纤薄虚幻。

  

  我攥着药包的手力道越来越大,里面的药洒落出来。嘲笑声如同尖利的刀扎心扎肺,心头酸楚万分。我如此难过,何况是他。

  

  两个客人看见洒落的药,对我破口大骂,我怒不可遏,赶他们走。

  

  程寄声快步走来,握住我的手,向外走去灯光打在脸上,半明半暗依旧极尽温淡柔和。恍若那些伤人的话,以及那些人不加掩饰轻蔑的目光,从未入他耳,进他眼。难过的情绪如鲠在喉,上不来下不去:“你怎么来了?”程寄声解释:“早上小青送菜到家里,我多问了一句。”大抵是知道我不希望他来,罢了,低声道:“抱歉。”

  

     “傻子,这有什么好道歉的。”他总这样,细心周全地顾着我的感受。可明明眼下,他才是最难受的人。 

        

  “走,回家。”回去的路上,程寄声一直都在沉默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好几次开口,又无声顿住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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